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盲者之歌
发布时间: 2003-12-09 00:00 来源: 编辑:adm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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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卢家波
  二舅是瞎子,是那年修竹柳公路时炮炸瞎的。二舅担任工地爆破手,出事那天,饭后二舅去清理一个哑炮,没想到哑炮鬼使神差地响了,从此,二舅就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。
  二舅眼睛没瞎之前可是个快活人,吹得一手好喇叭,是有名的"吹匠"。他们那洼里方圆几十里的"吹匠"曾举行了一场比赛,看谁一口气吹得最久,结果众吹匠都"熄火"了,二舅还独奏了一大气。他迎接过的新娘,也不知有多少,用二舅自己的话来说,这洼里人家尿桶旮旯里都能听到他的喇叭声。他还喜欢唱山歌,经常站在门前的老核桃树下,呜哩哇啦吹一阵子喇叭,又嗨嗨哟哟吼几嗓子山歌,他们那洼里的人都说他快活似神仙。
  炸瞎了眼睛的二舅快活不起来了。最初那一阵,他老想到死。一次跳进河里,但"旱鸭子"的他又忍不住大声喊救命,大概河水呛着不是滋味,从这以后,他也就不去想什么解脱了,好死不如赖活呢!我那据说是很漂亮的二舅娘在二舅眼瞎了后不久,就和一个四川佬跑了。陪伴二舅的只剩下两间破烂的茅屋和两条忠实的老狗。
  孤单的二舅生活就成了问题,连走路也成难事,山里的路上坡下岭,坑坑洼洼,二舅经常摔得鼻青脸肿,有时碰到墙或树后才知回头。更要命的不是这些,而是肚子问题。眼没瞎前,二舅是种庄稼好手,可现在不行了,点苞谷,打不成窝子,种麦子,掏不成沟儿。在农村,像他这样的残废人,其实是有两条"好路"可走,一是给别人家帮工,如推磨,挑水,混圆肚皮;二是东讨西要,人见可怜施舍一点,亦能度日。但执拗的二舅两条路都不走,我们家也曾给他说,跟我们好了,但二舅也不答应,还说:我不信连自己也养不活了。大概残缺的生命,都有他要强,坚韧的一面吧!二舅开始了独自生活,其生活的困苦是可想而知的。但慢慢地他又重新学会了种庄稼。点苞谷的时候,带一根绑有棍子的绳子,先把一头固定在地头,牵了绳子走,绳子绷直了,就摸着绳子一个一个挨绳子往下打窝。慢是慢了点,但毕竟能安下种,粮食也能养活自己了。二舅也就习惯了这种生活,上坡种庄稼,上山砍柴,下井挑水,他甚至还喂养了几头羊和一头猪,院坝里羊咩猪哼犬吠,倒也一派生气。我时常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,一个瞎子竟然能做这么多的事情。二舅最终实现了他当初的愿望,自己养活了自己,还蛮滋润的。
 去年过年,我们去探望二舅,要二舅给我们吹曲喇叭听听,开始他死活不肯答应,说是十几年没吹了,忘记完了。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答应了,在箱子里摸索了半天,找出了用红绸子包了几层的那根红枣树喇叭,那喇叭筒上居然仍闪着亮锃锃的铜光。二舅捧喇叭的手抖得厉害。他终于颤巍巍地把喇叭哨含到嘴里,一声颤抖的音冲了出来。二舅吹了一曲又一曲,悲壮的,雄浑的,凄凉的,吹得亢奋、激昂,仿佛吹出了生命的最强音。他吹得泪流满面。
  二舅没读过书,他不知道外国有个贝多芬,也不知道贝多芬说过一句话:扼住命运的咽喉。但我觉得,二舅其实就是贝多芬。二舅十几年没吹喇叭了,竟还吹得这么好,我想他是不是用生命在吹奏呢?
  二 郎 神
  正月里闹元宵哇
  表妹儿长得好哇
  白白的脸子嫩漂漂
  佻佻的身段水蛇腰
  我手拿银钱嫖不到
  叫我好心焦……
  二郎神"就经常嘴里哼着酸黄瓜般的歌儿,手里提只装"野鸡油子"的鸟笼子,边走边唱。二郎神是一个老光棍的外号,二郎神在故乡那儿,是"二俅"的雅称。
  二郎神年青时是一个"兵油子",在国民党军队混过,虽说后投诚在共产党队伍里,但老了仍还是一副兵痞子相,黄大头翻耳军帽,黄军大衣,黄的肥军裤,但所有这些"黄"上都蒙了一层油垢,不仔细搜寻,是不容易找准底色的。他最爱卖弄也是他当兵的经历,常操了三尺来长的旱烟袋,凑进人堆里,圆瞪眼,里面射出一种凶狠的光来,道:"我那时杀日本鬼子,抡起鬼头大刀……"一边操起旱烟袋,贴着众人的头皮,唰一声疾速扫过去,众人听得入神,忽觉头皮一凉,都猛缩脖子,二郎神哈哈一笑:"竟砍空了……"众人以为会是人头落地,却没想是这么个大稀松,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,愤愤地,怪他胡子一大把了,还寻人开心。但他在共产党部队里却实实在在立过功,我曾见过他那一大捧勋章,到现在,政府也还每月给他一百多块钱的补助。
  二郎神过去无疑辉煌过,但他一个老光棍,不会打理,日子甚是艰难。政府给他盖的房子,他不收拾,房子就日益破败得不成样子。好在他经常不在家,总是游手好闲地在外面晃荡,兵油子生涯赋予他唯一的本事,就是一手好枪法,摸野鸡什么的只要枪响就不会落空。他常对人家许诺,打了野鸡,拿来下酒,等吃饱喝足,上山得手后,却又脚底抹油了。人家知道他穷困潦倒,拿野鸡去换钱,并不计较。他还跳大神,捉鬼镇邪。但出了那个典故后,再也不干此行当了。那是一个晚上,他和一个年青人摸夜路,年青人指着地中间的一根火柱(其实那是年青人白天里点燃的一根枯桐树桩)大呼小咋地叫:"二郎神仙,快看鬼火!"二郎神一瞧,红通通一物件竖在地中间,忙取出巫刀,像模像样地一边念"太上老君,急急如令……"一边手掐符咒,跺脚舞刀,鬼火不但没熄,反愈烧愈旺,二郎神折腾得满头大汗,最后叫:"好恶的鬼,连我都镇不住。"年青人早就笑岔了气,告诉他那是一根桐树桩,他赧然、默然。自此,人一提桐树桩三字,必恼。
  记得有一年,一溜鳖壳似的小轿车,屁股冒烟地停在二郎神的破屋前,一伙大腹便便的人进屋,让他讲讲过去在共产党部队里立功的事儿。二郎神却嗫嚅着说不出来什么,全然没了往日的神劲。问他有没有勋章,他说:"熏獐?没有熏的獐子,熏野鸡倒是有。"麻利地从屋梁上取下一大串熏的黑糊糊的野鸡,硬塞给这伙人,这伙人也不嫌脏,装在车后斗里,很失望地走了。邻居们都埋怨他:"许是接你去享福呢,听说城里有什么"狐狸院"(福利院)"。他却嘟囔地说:"他们要接我去当官呢,我立的可是当大官的功,我不去,懒散惯了的,怎么能去受那个罪。"接着又唱:"不当官我一身飘,哪怕顿顿吃红苕。"叹口气,自言自语:"生就吃红苕的命啊!"
  就在那年夏天,他提着鸟笼子,哼着酸歌,迈着八字步在公路上散步时,一辆自行车撞上了他,断了双腿。没想到一辈子康健的他,老来却架起双拐。从他架起双拐时,我就再没见过他了,也不知这两年,他是怎样地活过来的。
 二郎神是我的一个外公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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