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渡府草房街有个穷书生，名叫程兴朗，父母都是老实庄稼人，实指望靠自己勤扒苦做，省吃俭用，供儿子念书，将来也好图个出身，光耀门庭。不知是祖坟风水太差，还是本身命运不好，程兴朗从七岁启蒙，苦读十年长学，学业一直不坏，谁知乡县应试，连年落榜。一直到三十岁，连个秀才也没考上。都说他八字不好，不是吃轻松饭的材料。后来，连他自己也死了心，丧了气，再也不下场了。举子没考上，秀才没捞着，还是一个穷书生。二十几年的寒窗，倒把一副身子骨给养得娇贵了，肩不能抬，手不能提，见了太阳就流汗，遇了风雨就发烧，硬是把一个农家弟子养成娇滴滴的琉璃蛋儿了。莫说是下地干活，就连劈柴挑水都靠老爹承担。为了生计，他只好在庙弯草房街上摆张破桌儿，靠帮人书写对联、喜帖儿、书信挣得几升杂粮来糊口。有时也帮人写状纸，包揽词讼。时间一久，国家律令也记得熟了，文笔上也有很大长进，凡是他写出的状纸头儿，十有八九都打赢了官司。这一来，他在当地渐渐有了名气。俗话说，人怕出名猪怕壮，这程兴朗的地位声望也比以前高了一些，不管是张家有讼事，或是李家打官司，再也不在草房街小桌上请他代写状纸了，而是备了水礼儿，体体面面地到他屋里相请，请到家中，自有好菜好饭，酒肉款待。一笔写下来，走时还要封几十吊钱的红包，余外还着人挑了羊腿、猪坐墩或老母鸡，体体面面地一路送回家来。就是他那个三天不说两句话的老爹，从前乡邻们称程老头儿。也不知从啥时候起被人们改称为程老爷子了，家境也慢慢好了起来，还说了一房能干的媳妇。又生了一双儿女。乡邻中有人轻薄地说：“牛屎粑发了热，程家祖坟在冒紫气了。”光阴迅速，这程兴朗已年届五十，因为保养得好，却仍是细皮嫩肉的，红光满面，比起一般同龄人，看上去倒要年轻上十岁。这年春天，倪保正派夫，叫里弯张善旭下官渡去挑棉被套。在转来的路上，因为风大天黑，棉被套堆头儿大招风，走到油坊沟过桥时，不小心把脚卡进了桥缝隙中，折断了腿骨，掉下桥去，跌得半死。家中老实哥哥跑出来寻找，在油坊沟桥下找到了重伤的兄弟，刚刚背起上路，忽然又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，将张善旭兄弟双双砸死。张善旭是被派差身亡，哥哥同遭连累而死，事属因公，照理应由保正料理后事。可是倪保正不管不问，竟像没事儿人一样。众多乡邻气愤不过，找倪保正论理，却遭到一顿斥骂。乡邻们叹惜张氏兄弟死得凄惨，又是孤儿，只好大家出资将张氏兄弟葬于妯娌寺后的庙沟中。他们的父母坟地，也在这里，从此，张家就断了烟火绝了户。
转眼又过了三年。这年秋天，程兴朗被里弯的吴家请去写状纸，状告倪保正霸占田产。在回来的时候，吴家着个娃子挑了新米、公鸡头儿和一罐儿香油、一罐包谷酒，同程兴朗一路咣啷咣啷朝草房街走来。刚走到妯娌寺山门外，水沟边有个茅房，程兴朗叫吴家喜娃子前头先走，他要方便。反正相去不远，大家彼此都是熟路，喜娃子把东西挑到程家，交给了程兴朗的女人，他就打了转身回家去了。晚上掌灯时分，程家女人仍不见男人回来，就着娃子到吴家去问，吴家老掌柜的说是今天吃了早饭着喜娃子一起送回去的。又从床上把喜娃子叫起来一问，说是在妯娌寺山门外茅房边分的手。把东西送到屋就转来了，一路上并没有碰见程先生。程家娃子回去一说，家里都慌了神，到处问到处找。又请人打着灯笼火把四处找，整个草房街都哄动了。众人找了一夜大天亮，毫无结果。接着又找了三天三夜，连庙沟里的坟旯旮、斑茅剑蔸子都跟梳头发一样梳了两三遍。有人还在牯牛石绿荫潭里用抓勾打捞，都全无踪影。真是怪事，一个大活人竟在大白天里丢失了，生不见人，死不见尸。程家老少又着急又悲痛，日夜伤心流泪，却又无法可想。庙弯草房街一带都把这事当成奇事传闻，闹闹哄哄，连官渡街上下街都知道了。谁知就在程朗兴失踪的第六日晚上，庙弯又传出更加奇怪的消息：程朗兴被人看见了，还活着。原来里弯毛家七娃子在庙沟放牛，有两条牛在张家坟院打架，七娃子跑去牵牛，一扭头看见张善旭老爹的坟台上坐了一个人，仔细一看，竟是众人寻找多日不见的程兴朗。见他背靠坟包，打坐在坟台石板上。七娃子怕是在坟院里撞见鬼了，连牛也顾不得牵，吓得调头就跑。一溜烟跑到妯娌寺前大喊大叫道：“快来看啦，程先生出来了哇！”庙弯是大院子，七娃子这一喊叫，众人一哄都出来了。七娃子带着众人返回庙沟，老远就看见张老头坟台上坐了一个人，大家都认得是程兴朗。虽是人多势众，可是谁也没敢近前，只隔着几十步远近指点议论。这时，程老爷子不知怎么得到信，同着媳妇，孙子喘吁吁地奔来。这时大家一哄都挤到近前，仔细一看，只见程秀才面色灰白，呼吸微弱，昏迷不醒。众人连声呼唤，总无回应，还是程老爷子来得实惠，伸手朝儿子脸上“啪啪”两耳光子打得脆响。程兴朗这才慢慢醒过来。他媳妇一扑上前，拉了双手，把他扶了起来。一双儿女也急忙上前搀扶，大家簇拥着程兴朗，送回了家。家人很是纳闷，这庙沟老坟院前几天也不知找过多少遍了，一个大活人坐在坟台上，众人不会看不见，却偏偏又都没找到。怎么今天又会在张老汉坟台上现身呢？乡邻们都揣着一颗好奇心，纷纷到草房街程家，想看个究竟。媳妇和娃子把程兴朗扶坐在堂屋板椅上，倒了杯热茶喝了下去，他这时已清醒了许多，脸色也有了红润。程老爷子问道；“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，害得乡亲们找了几天几夜。”程兴朗楞征着想了好半天，才说：“那天我从吴家回家，走到妯娌寺前，因要上茅房，就叫喜娃子挑了东西先走。眨眼间我遇到了张善旭的老子，说是请我到他家去，帮他写了个状纸，状告倪保正。是他害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，霸占了家产田地。我就按他说的情由，细细写了一份状纸。张老汉叙说的事由，有好多事情我是晓得的。他留我在他家玩了两天，每顿好酒好肉招待。今儿早上张老汉从外面回来，喜上眉梢，笑眯眯地说是阎王爷准了他的状纸，经过判官城隍传齐张善旭等冤鬼三曹对案，历数了倪保正依仗权势，黑心暗昧，干尽了坏事，丧尽了天良。阎王大怒，判倪保正割舌下油锅，即日行刑。”众人听了无不惊讶。正议论间，吴家喜娃子兴冲冲地跑进屋嚷道：“好奇怪，倪保正昨日里猛然起了急病，好好的在消夜，正喝酒，一家伙倒在地上，人事不知，嘴里唠唠叨叨，说了一夜的胡话。请了村中郎中去看脉，说是中了风痰，又扎银针又灌药，全不济事。后半夜又把唐端公请去吓神驱邪，叮叮噹噹地忙到天亮，倪保正却嚼烂了自己的舌头，口吐鲜血而死。家里人在给他擦身装殓时，见浑身燎浆泡，象是油烫了一样。只为倪保正平时作恶太多，民愤极大，又死得这样凄惨，自知是报应，很觉不光彩。所以也没惊动乡邻，只到装殓入棺时才放出风来，说是倪保正已死了。众人更是惊叹不已，这因果报应，果然一丝不爽。从那以后，人们为程兴朗送了个很雅的绰号，叫“阴阳秀才”，连阎王爷都准了他写的状纸，可见他那如剑似刀的笔，是何等的厉害。倪保正死后，乡亲们公推杨雨田当了保正。这杨雨田本是善良人，全心全意为乡邻们办事。
程兴朗阴阳一支笔的传奇故事广为流传，他一直活到八十高龄，无疾而终。在他生前的三十年时间，地方官都害怕这个“阴阳秀才”，从不敢贪赃枉法，克勤克俭地为地方百姓造福。那时官渡一带真正是路不拾遗，夜不闭户。人们都说：“我们有好日子过，全托赖了阴阳秀才的福。”直到现在，“阴阳秀才”的故事，还是人们喜闻乐道的话题。
李传海讲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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